The Power of Goodbye

写下这段文字已经距离上一篇文章有一年半之久。这一年半从中国飞往美国,现在结束了不短不长的研究生时代,下周一三月十七日就是正式走入职场走入办公室的时刻了。

举着这副地图说起吧。踏上北美大陆以来,的的确确走了不少地方——沿着圣劳伦斯河南下,魁北克、蒙特利尔、渥太华、多伦多,东海岸自波士顿、纽约、费城至华盛顿,东南角的迈阿密、奥兰多、亚特兰大,加州的旧金山、洛杉矶、圣地亚哥,66号公路沿线穿过的一系列大小城市直达圣路易斯、芝加哥,太平洋中间的夏威夷,还有现在所在的西雅图。北美幅员辽阔,却让我在这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就着空闲跑了这么多地方,真是要感谢四个轮子的汽车和一对翅膀的飞机了。

在路上/On the Road也许是一种生活或者精神状态,飞机速度太快感触不深,而汽车火车、特别是自己驾车的时候这种感触却尤为明显——时间的流逝,生活的静止和一成不变,没有尽头的前进和逃避……这当然和那本小说所写的大相径庭,半个世纪过去了,来自大洋彼岸的观光客在路上狂飙的时候不会癫狂,也不躁郁——即使眼前仍是如同半个世纪前一般的沙漠、农场、森林或是城市。但是“流浪”这样的主题扎根在每个人心底,逃离社会、逃离生活、逃离学校工作家庭、逃离亲戚朋友爱人,人总觉得自己活着很累,想找一个地方歇脚,于是踏上旅途。遗憾的是,“流浪”只是一个暂时性的状态,大多数人做不到一辈子去流浪,时间一长便开始焦躁忧虑烦闷,因为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旅途没有终点无法结束,只能重回原点继续原本的生活。

生活本身是痛苦还是快乐没有标准答案。所有的感性问题如果想获得正解那么在抛出来的一刹那就失去全部意义。事实却是虽然每个人各有各的想法,自有自的答案,走过的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和未来的计划打算,甚至下一站的出行旅游线路都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是以每个人都希望与其他人不同,却又不敢有大不同,大家小心翼翼的把握着这个在人群中的相似度,好让自己有能被他人察觉的存在感——不像是一群牲畜中的某一头,与其余的毫无差别;又不要过度的另类到让别人斜着眼相视——譬如羊群里的一只猴。所以生活无论痛苦还是快乐,至少是挺累的,但内心还要呐喊“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真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矛盾。

发邮件给了几位老师,按下发送就意味着学习阶段的确要告一段落了。邮件里我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其实多半是写给自己的。http://matt.might.net/articles/phd-school-in-pictures/ 这链接里的对于PhD的解释是绝妙的,我十分喜欢。未来有没有机会实现一切就都顺其自然。

五月十九号毕业典礼还会回一次费城,向那里说再见。刚到费城的时候印象的确谈不上好,宾大校园马马虎虎,几幢建筑还称得上漂亮。但毕竟生活了这么久,感情上来了就不愿意说实话了。西雅图很好,很多雨,但还是很好。

“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夏夜

读完两本书——《江村经济》和《1984》。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本书都是写中国的,而且写的很好。前者自然是因为王小波在杂文中对其的大力推崇,看完觉得评价很可观很中肯。这本书写于七十多年前,所描述的开弦弓村就在江浙一代的太湖边上,虽然地理上的距离来看与我生活的地方不远,但时间相距重重,社会变迁巨大,本以为会十分陌生的书籍竟然在阅读过程中没有距离感。费先生所描述的“那个”中国,对我来说甚至触手可及,不仅仅因为详尽细致且完备,而且他所描述的这种生活,这种文明是我们所熟悉却被埋藏在生活底层平时不被发觉的。

中国诚可谓大农村,人均生活水平和生产方式并不因为几个现代化大都市而被遗忘,几代的中国人都可以称之为农民,无关他的职业。整一本书谈了家、家族、邻里、村落这些大大小小社会中人所扮演的角色,我看到那种浓重的家庭观念根植在每个农民——每个中国人的心中,最朴实的道德观念一代一代的传承,而土地则是生长繁衍这群人的最重要最根本的保障。这种观念愈是强化,七十年前后的对比就愈是能够显现,这也是为什么这样的书籍不会过时的原因。家庭的缩小和家族成员的分散,邻里关系的转变,道德观的偏差,越来越多的人走出田埂……一连串的变化前每个人本身是无力的,甚至无从判断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时间的改变伴随着或多或少的原有的文明内容的丢失和遗弃,这就好像家中不断添置新物件的时候不得不丢掉旧的一样自然,只是若不小心丢掉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再找回来就难了。

《1984》太经典,看的时候常常一阵冷汗——这作者没有明嘲暗讽中国吧,然后确定一下当时动乱年代作者早已因肺病去世了。书中的描写太过“真实”,因为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即使那么疯狂,那么荒诞。并不是只有我所生活的这一个国家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整一个人类社会都是如此,没有什么因为“主义”不同而有多少本质的不同,充其量不过是程度问题。作为一个工程师对政治不感冒,也很无力,这方面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看完了书就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噩梦里,即便是再过整整两个星期我就要离开一个“主义”奔向另一个“主义”,噩梦也不会结束。没有绝对的自由。

室友的“用年轻的手抓住年轻的奶”的梦想基本上宣告破灭,大学最后一个星期了。夏天晚上,三个人去吃饭聊天,谈的大都是过去,未来太矛盾——捉摸不定又无路可走。捉摸不定是因为每一天都是新的,你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你会遇到谁会做些什么会想什么;无路可走是因为大方向早就是既定的,每一天每一刻的新鲜和变化不会影响什么,你生活在α世界线上,若是要转移到β世界线需要生活发生多大的不同啊。(《命运石之门》的结尾比《魔法少女小圆》的好,一次一次在时间的缝隙中挣扎,“人类是时间性的存在”,我真不能想象会不会有时间机器呢,如果有的话,我还真有好多后悔的事情希望能被改变啊。)王小波所说的黄金时代大抵就是这样。《半生缘》之所以是半生,也是因为这几年的青春时间虽说不过几年,一旦过去了,就好像过了大半生一样,青春之后零散琐碎的生活也不会在生命的记忆中留下长久印迹了。

读小波摘记

近来得空,读罢了王小波的几部作品。按照顺序依次是两部小说《红拂夜奔》、《黄金时代》,和杂文选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小说很精彩,杂文也毫不逊色。之前曾被一再推荐过《红拂夜奔》,每每拿起放下,这次一口气读完颇为畅快。

毕业前夕刚好要写一个“自我鉴定”,这个颇具特色的活动很可能将是一个学业的正式鉴定的完结版——隔了太平洋,那里的人应该没有这样的传统。我在文章中大致有这样一句:这随性肆意的青春,红拂夜奔般的青春……当时根本没有读过这书,只是对书名本能的理解。夜奔,晚上跑出去,据说还是私奔。现在读完觉得倒也差不离,红拂的青春,我们的青春,都给了一个不大靠谱的“王二”,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书的内容自然有趣,符合小波的评判标准。“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于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这样一出历史戏和他自己(“王二”)的故事揉在一起说的穿越感是十分美妙的体验。至于《黄金时代》,读完自觉得更胜于此书。故事相对更精悍,也许描述的时代更近更有带入感。我偶和室友说起此书他说犹记得性爱描写贯穿始终,有点“俗”,前面这点是事实,“俗”我却不这么觉得。“正如我们的生活不应该是我写的这样;但实际上,它正是我写的这个样子。”这就是真实感的来源。他自己也提到,性不是媚俗,“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会成为生活主题,正如饥饿的年代里吃会成为生活的主题”。之后看了他一些杂文和对待小说的理解我也能认同他写作时候的想法。至少这本书读下来是颇为真实的。性与爱的发生都很自然,也都值得反复回味。黄金时代讲述的就是这个年级的事情,虽然那时和现在大环境变了,年轻人还是年轻人,黄金时代还是那个黄金时代。这儿摘录点句子。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不管怎么说,那是我的黄金时代。虽然我被人当成流氓。
陈清扬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被人称作破鞋。

这就是两个年轻人的“伟大友谊”,两个人的黄金时代。

之后我又看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当时也是心血来潮想重温一遍高中时候读过的这篇小故事——《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结果这个集子里面没收录。故事当时是杭高一个语文男老师推荐,看完这集子便知道凡是任何一个心思活络的语文男老师大都是会视王小波为精神导师。他所追逐到的“智力”、“性爱”、“有趣”三点再加上这样飞扬的文采,无怪当初老师的何等激情洋溢。(当然当时还有一个很狷儒的细谈一节课古代女子粉饰容妆的老师,可能就会推崇别的作家了。)

这段话亦值得抄录:

很多年轻人会说:平淡的生活哪里有幸福可言。对此,我们倒有不同的意见。罗素先生曾说:真正的幸福来自于建设性的工作。人能从毁灭里得到一些快乐,但这种快乐不能和建设带来的快乐相比。只有建设的快乐才能无穷无尽,毁灭则有它的极限。夸大狂和自恋都不能带来幸福,与此相反,它正是不幸的源泉。我们希望能远离偏执,从建设性和创造性的工作中获取幸福。创造性工作的快乐只有少数人才能获得,而我们恰恰有幸得到了渴望获得这种快乐的机会——那就是做一个知识分子。

不知道当年那几位语文老师现在可好。是否还继续带着一群孩子们追逐着语文的质朴和生活的本真。